部分流血
他的信仰与他的感情相互冲突
病态/无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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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延安一处学堂新来了一位老师。
说是老师,大多数时候更多人愿意称呼他为同志,或者干脆利索的喊上一句云轩。
每次被喊名字,柳云轩总是慢悠悠转过来,严肃板正的脸上裂开缝隙,挤出一些笑容来。不怪他,那左嘴角斜上方两指处一块深棕色的圆形烫伤抓皱相连的皮肤,破坏整张脸的和谐,使得常规的表情都无法做的顺畅。
来上课的学生不限年龄:有乡亲父老家的小奶娃娃,有抽条般疯长的年轻战士,也有戴着眼镜的彬彬绅士。
前两位是来接受扫文盲改造,学习基础汉字,而后者是来进行思想改造,试图软化他们顽固的抗争思想。柳云轩一视同仁,白色的粉笔再黑色的木板上肆意飞舞,落下的粉末染白了他的头发。
没课的时候,柳云轩喜欢坐在树下,那是一棵有历史的干枯树,没人知道他是什么品种,当地人喊它神树,因为即使是大雪纷飞的冬天,它也绿莹莹的,像是绿色云朵。当初敌人来犯,不少咬牙不松口的人被吊死在这棵树上,失去的人堆在树根处,血渗进泥土,雨水冲刷三天三夜都未曾散去半分。
柳云轩刚来的时候被人介绍见多识广,就有人问他可认识这棵树的品种。
“不过是一个树,叶出叶落的,无关品种不也长得好看。这么多年一直在这儿,跟尊神佛似的,挺好。”
柳云轩笑了,问的人也笑了,而后他被留在了这里。
树下的青石板温度适宜,被太阳晒得暖和灼热,柳云轩手捧两三册草纸本子、手持一支钢笔在这里写写画画。厚重的云从头飘过,遮挡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下斑驳影子。路过的孩子举着小木棍扮演英雄,吵吵闹闹的在他身边。柳云轩瞧着热闹,有时候就放下手里的活跟着鼓掌。
天色渐晚,玩闹的奶娃娃也被喊着回家吃饭。柳云轩拍拍衣衫上的尘土,夹着书本纸笔踏上用餐的集体食堂。
这里的伙食条件不比外面,但也算得上饱腹。简单的汤水黄窝窝,老乡自制的野菜包子偶尔出没,是最受欢迎的。柳云轩来得迟,大院里露天用餐的板凳上没剩几个人,有两三个上课的小战士见了柳云轩,忙招手让他来一起坐。
柳云轩点头应声,撩起步子走进厨房,后厨的赵大娘是个咋咋呼呼的性格,但却也贴心,见柳云轩又过了饭点才来,不由得上前数落,言语间皆是心疼。
“云轩啊,你这又是在哪儿陪娃娃们闹呢,一身灰,饭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快来快来,给你留了包子在屉里,趁热乎的。”
柳云轩嗯嗯啊啊的点头,那头手就要伸进笼屉里。赵大娘见状忙跺脚,一把拉住柳云轩:“可不敢可不敢,这可烫着呢,脑袋莫不是读傻了?”
“没事儿,赵大娘,我手凉,且拿出来放放就好。”柳云轩满不在乎,手指刚碰到蒸汽笼罩的包子,就被烫得手指瑟缩,浑身打颤。
“我的乖乖来,快快快,去凉水里冲冲,这可要燎个燎泡来。”
事发突然,赵大娘调门又高,几个靠近的战士们凑了过来问严重吗需要找医生吗,柳云轩摆摆手表示没事,谢过赵大娘后就出门找水井。
路上柳云轩还在嘀咕自己怎么犯这么大的错, 他摇摇头卷起袖子,水井上的辘轳吱呀作响,小半桶水打了上来。柳云轩把手伸进去,手指触碰到冰冷井水的一刻,久违的寒冷从指尖炸开,如同蚂蚁群一般密密麻麻爬上整个身体。
柳云轩呆住了,他想,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
红黑的回忆相互交织一股脑涌入进来,企图埋葬在最深的某些秘密不断翻涌,一头凶猛的狼横冲直撞的跑进来,把柳云轩的理智撕得粉碎。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
他记得雾柳镇的一点一滴,记得伤痛,记得苦难,记得书本上的每一个文字,记得走过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容貌、声音、行事风格,宛如皮影戏一样活灵活现。他是镇上少有的知识分子,也是最见多识广的一个,他记得改怎么应付山贼土匪,也记得扣动扳机时的血液沸腾。
他最喜欢阴阳怪气,摆弄计策,但又不似佞臣那般阴冷,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在乱世立命。
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
他记得雾柳镇的覆灭,记得被枪杀的每一个人,记得鲜血飞溅进眼睛的刺痛,还有不得不踏上逃离故土的列车时撕心裂肺的哭喊。从这一刻起,他正式踏入红色巨流中,化作小小的一滴雨水,冲击敌人的钢刃。
打上来的井水逐渐失去寒意,手指也在骤升的温度中回魂,柳云轩摩挲着手掌,着迷的伸进去左手抚摸右手心处贯穿的刀伤。
柳云轩回过神来,他抽出手,他需要纸笔,需要能记录的东西。
02.
柳云轩是在荒郊野外被人找到的,那是一片乱葬岗,尸山尸海。与他接头的人接到消息后在尸堆儿里刨了很久,才在腐烂的肉块里扒出几乎断气的柳云轩。
同样被找到的,还有被他缝进右侧腰腹皮肉下的巴掌大的布料。那潦草的针线眼还没有完全张齐,就再次被手术刀划开,那里面藏着的,是潜伏在驻地心脏处敌方卧底的详细名单。
与此同时,医护人员才将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年轻的战地护士几乎要哭出来,这个年轻的躯体上密密麻麻满是伤口:鞭刑、刀伤、贯穿双手的伤口,还有脸上已经糜烂流脓的烧伤。
柔软白净的皮肤上依稀可辨隐藏在伤口下的字迹,很难想象是在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在身体上用疤痕写字。
对柳云轩抢救持续了很久,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吐露,还有生的希望。
而现在,在后方养伤的柳云轩,安稳的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兴奋地握着钢笔,跃跃欲试。
他把地方选在了右小臂内侧,深棕色的伤口结痂后慢慢褪去,长出粉嫩的新肉,那里柔软且鲜活,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跳动。
钢笔的笔尖不似刀那般锋利,疼痛是迟缓漫长的攀附上来。皮肤被刺穿,渗出细小的血珠,混杂墨水,只稍轻轻一摁,就像失控的水满溢。
柳云轩的心脏剧烈跳动,他的表情在迸裂,有什么东西要从口中跳出来。
就好像那位军官在牢狱中初次见面时打到他腹部的那拳。
年轻的军官恶劣张扬,他脱下外套摔了帽子,长期轮番审讯已经使他失去耐心,对这个几番都撬不开嘴的人狠狠地下了手。
柳云轩很讨厌这种钝痛感,他吃过枪子儿,挨过刀伤,全部是实打实见血的斗争,而拳拳到肉的伤痛不像枪伤刀伤,他像是在身体里埋了下破片地雷,轻轻碰撞,绵柔的疼痛就弥散开来,像是握在手里的沙,从指缝一点点流出。
军官是个爱挑衅的人,他抓住已经半昏迷的柳云轩整个拉起来,嘲笑讥讽不断地灌入耳朵:“你这不是挺硬的,这就坚持不住了?”
“你们的人早就放弃你了,干脆说了算了,你我都省的麻烦。”
“你说你们也挺不择手段,甚至还把人送到床上。你说,要是让人知道你被富家老爷给上了,你的那些所谓同志会不会背地嘲笑你。”
说着军官猛地贴近,呼吸间的热气刺激到了快要失去意识的柳云轩,他挣扎着要踢过去,军官单手压住他的腿狠狠地甩到一边。
“万人骑的野种。”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柳云轩被人死死压住脑袋摁在冷水里,窒息感让他眼冒金光,他的双手扣在手心,湿热的液体沿着指甲尖流出。就在昏死过去的前一秒,有人拽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提上来,不耐烦地甩了甩,大脑像是不受控的浆糊翻江倒海。
军官很享受这种感觉,似乎看着柳云轩的惨状能让他惨淡的人生更加明亮。
柳云轩的状态糟透了,他永远无法预知这个男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喜怒无常,像是六月天娃娃脸,前一秒还蹲在他面前诉说着他今天有多惨,被师傅劈头盖脸的教训,下一秒就被压在冷水中折磨。柳云轩恨得牙痒痒,双目充血,但男人视若无睹,笑眯眯的跟柳云轩分享他今天的所见所闻。
感觉像是被囚禁起来的小狗。
“你说说,你到底是有多大的魅力,怎么那么多人要赎你出去。”军官半蹲下来俯视趴在地上的柳云轩,他的笑容纯真,布满恶意:“你可是我第一个抓住的猎物,我不会这么轻易放你出去。我还没玩够呢。”
柳云轩剧烈咳嗽,他想要把灌进肺部的水咳出来,脑袋阵痛。
“是吗?那还真是荣幸。”柳云轩挣扎着抬起头,“毕竟,这将是你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军官不怒反笑,他像是找到真正的宝藏一般大笑起来,声音在监牢里回荡。
“我拭目以待,柳云轩。”
军官站起身来,利索的转身离开,而后在给门挂上锁链的时候像是想到了什么,哦了一声从里面喊道:“对了,我叫肖鹏。”
“到时候要报仇,可别找错人了。”
肖鹏像是个性格恶劣的毛头小子,他固执地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跟他口中的那个师傅关联在一起,柳云轩在他兴奋的时候能稍微回转,将憋在胸口的浊气尽数吐出,还未休息半刻,就有被那在外面被师傅打了的肖鹏扯起来按进冷水。
“你说,要是把你这张脸给毁了,那群家伙还会来救你吗?”肖鹏举着滚烫深红的烙铁问道,他的眼中满是柳云轩看不懂的癫狂:“明明是囚徒,却表现得像是时刻就义的英雄,为什么?”
柳云轩冷哼,他垂头闭目,任锁链拉扯下滑的身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做就做了。”
“即使会死,也不想放弃?柳云轩,你也太纯粹主义了。”
烙铁一点点贴近柳云轩,肖鹏似乎还有玩心,他晃来晃去,滚烫的热气熏得柳云轩眼睛睁不开。
“跟外貌没有关系,仅仅是灵魂和信仰,就胜你一大截。”柳云轩抬头:“你不也被所谓的师傅和名誉的枷锁困在这座牢笼里?又能比我好多少。”
然后是意料之中的一记重拳,柳云轩梗脖硬吃下这愤怒的拳头,他没有怒目,也没有反抗,只是以一种肖鹏看不懂的怜悯眼神自下而上仰视。
“还真是可怜啊,肖鹏。从始至终你都没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像是你师傅手里的提线木偶,任由摆布。”
“你懂什么!”肖鹏半蹲下来,故作高位者的姿态因为柳云轩扯下这层遮羞布而全部破碎,“做的事不被别人认同,不被别人认可的感觉你懂吗?我努力了这么久,百分之百的努力,还比不上百分之一的血缘!仅仅因为他是长兄!就因为他是肖家的亲生儿子!而我是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种,即使把我养大,却又始终不肯认同我!”
“只要我足够强大,就不会需要这些了。”柳云轩提起气,冲肖鹏说道。
“是吗?”肖鹏表情呆滞,旋即放声大笑。“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还困在这里,不管你变得多强,只要我还活着,我都会一直提醒你,曾有这段屈辱的历史。”
“不会的。”柳云轩小声答道。“被困在这里的,只会是你。”
“你说什么?”
柳云轩疯了,他整个人撞向肖鹏的右手,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放声高喊,他将左脸整个贴上烙铁,他的鼻腔里灌满了皮肉灼烧后的焦烤味道,他疼得浑身发抖,整个人感觉糟透了,汗水开闸一般浸湿衣衫。
临混过去前,柳云轩的脸上不断地传来疼痛,他像是被人丢到热水里,又捞起来泡进冰水,四肢被人囚禁无法挣扎,想逃又逃不掉,脸上的痛无限放大,身上的旧伤趁机溜出,他不合时宜的想到了死亡。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因为该死的好奇心而苟活这么久,觉得自己能玩弄人心,逃出生天。
现下看来,他跟肖鹏,更像是两个疯子的博弈。
最后走不出的到底是谁。
自那件事之后,肖鹏变得沉默,他不再主动审讯柳云轩,他好像有了新的玩具,也应该是有了别的心思,他偶尔会路过柳云轩的牢房,但绝不施舍一个眼神。
柳云轩想起来肖鹏曾在不久后问过自己是否要走上跟他一样的道路。柳云轩深知自己走在光明的大道上,让在另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小路上行驶的肖鹏心不爽,他想要拉着这个人跟自己共沉沦。
不一定非柳云轩不可,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是碰巧柳云轩在这个时间点撞上来。
“你的选择太狭隘了,没意思。”柳云轩这么回答他。
“你的选择太单一了,多看看。”肖鹏这么劝说他。
接着两个人陷入无意义的争吵,肖鹏想要把话题立意抬高,柳云轩拒接加入他那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悲怆情绪。
而这一切情绪的累积爆发,都源于那天,那场蓄谋已久、处心积虑的,对他,对肖鹏的重创。
肖鹏的师傅,廖云山出现在那场审讯的外面。
肖鹏的紧张几乎是毫无预兆的显现出来,他像是个被人审视的小孩子,独自坐在一场名为拷问的房间里,笨拙地向廖云山展示他的手段。
匕首贯穿柳云轩的双手背钉在墙上,长鞭卷起皮肉,分不清温度的水一遍遍泼在柳云轩身上。脸上的烫伤也被再次剐蹭,火辣辣的疼。
最后,柳云轩彻底失去了意识。
03.
柳云轩的心魔一直都未曾消散,需要远离这里静养,这是他被抢救过来之后,医生对他下的判决书。
他面含微笑谢过医生,他知道这是一场病态的回忆,或者说是梦魇,他偶尔还会陷入奇怪的梦中,梦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站在岔路口掩面哭泣,说着究竟该如何选择,究竟该怎么做。
“我别无选择,他教会了我东西,给我灌输了思想,告诉我哪里才是正道。”小乞丐说。
“你我都是野种,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天选之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一直都没有正确的道路可言,对你我而言,有的只是能活下来的那条路。正确与否,又有何用。”
柳云轩从梦中醒来,他清楚地记着小乞丐说的话,他侧身盯着窗外,弯月孤冷,回忆被一遍遍翻阅,犹如书本一般会褪色,柳云轩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他有些害怕,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他迫切地想要写些什么,他用钢笔写字,写在草纸上,被单上,写在身上,字字句句。
他的灵魂被撕成两半,一半理智飘在半空告诉他那是敌人,是施暴者,是这一切惨状的始作俑者,一半不知名的情绪沉在地面,他哭诉,他痛苦,他无法分辨自己的情感是哪里出了问题。
比如肖鹏帮他包扎伤口,比如深夜时分陪着自己坐在监牢里促膝长谈,比如肖鹏也曾顶着被扇肿的侧脸问他正确的道路,他真的也能走上去吗?
比如最后,肖鹏将手按在柳云轩的腰腹初,那个自己缝进去名单的地方贴在耳边说:“我一直知道这东西在这里,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比如最后,肖鹏将人丢在乱葬岗,悠悠地说道:“再见了,柳云轩。是死是活,我也只能到这里。”
在医院养伤的柳云轩将睡觉修养这件事放在一边,他将写满字的信纸折叠起来,仔细地放在枕头下面,享受着夜晚的孤独,久违的把心惊胆战当作漫漫长夜的灯塔。那份落在黑暗深处又触底反弹的恐惧和恶心将他包裹,又反常的把他托起,送离黑暗。
曾有人问他,在那场持续三个月的审讯里,是否吐露对他们不利的宣言,柳云轩坚定地摇头。
也有人问他,在那场持续三个月的抢救行动里,是如何坚挺过去的,柳云轩笑了笑说只要有信仰。
那些不曾寄出去的书信在柳云轩转移到延安的前一秒被柳云轩全部烧掉,灰烬在风中打旋,化作一场黑色的雪落下。柳云轩挠了挠手臂,卷起袖子看被自己搞得一塌糊涂的皮肤,一层淡淡地嫩粉色覆盖在深褐色的疤痕上。
然后,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告诉他,有一封信,是交给柳云轩的。
柳云轩盯着伤疤,机械地拆开牛皮纸信封。
“活下去,云轩。”五个字孤零零的躺在洁白的信纸上,旁边还有一个半掌血手印。
柳云轩松开了手,书信被风吹走,他仰起头,半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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